李汉荣 散文 [李汉荣优秀散文作品精选]

发布时间:2018-07-18 05:05:19 来源: 教育文本 点击:

  散文由于具有不拘一格、灵活自由的特点,使它能更充分地体现出作家的艺术风格,因而在散文创作上形成了仪态万千的多种风格特征。下面是小编给大家精选的李汉荣优秀散文作品,供大家欣赏。

李汉荣优秀散文作品精选

  李汉荣优秀散文作品精选:河床

  河也有床,河躺在床上做着川流不息的梦。

  河躺着,从远古—直到此刻,河不停地转弯改道,那是它在变换睡眠的姿势。

  远远看去,河的睡相很安详。那轻轻飘动的水雾,是它白色的睡衣,时时刻刻换洗,那睡衣总是崭新的。

  远远地听,河在低声打着鼾,那均匀的呼吸,是发自丹田深处的胎息。河是超然的,恬静的,它睡着,万物与它同时入静,沉入无限澄明的大梦。

  河静静地躺着,天空降落下来,白云,星群降落下来,也许呆在高处总是失眠,它们降落下来,与河躺在一个床上,河,平静地搂着它们入梦。

  一只鸟从河的上空飞过,它的影子落下来,于是它打捞自己的影子,它把更多的影子掉进河里了。于是世世代代的鸟就在河的两岸定居下来,它们飞着、唱着,繁衍着、追 逐着,它们毕生的工作,就是打捞自己掉进水里的影子。

  河依旧静静地躺着。河床内外的一切都是它梦中展开的情节,

  河躺着。它静中有动,梦中有醒,阔人的梦境里有着沸腾的细节。河躺着,它的每—滴水都是直立着的、行走着的、迅跑着的。一滴水与另一滴水只拥抱一秒钟就分手了,一个浪与另一个浪只相视一刹那就破碎了。一滴水永远不知道另一滴水的来历,—条鱼永远不知道另一条鱼的归宿。波浪,匆忙地记录着风的情绪;泡沫,匆忙地搜集水底和水面的消息,然后匆忙地消失了,仿佛美人梦中的笑,醒来,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曾经笑过。

  匆忙,匆忙,每一滴水都匆忙地迅跑着,匆忙地自言自语着,匆忙地自生自灭着,远远地,我们看不见这一切细节,我们只看见,那条河静静地躺在床上。

  有谁看见,河床深处,那些浑身是伤的石头?

  李汉荣优秀散文作品精选:牛的写意

  天空中飘不完云彩,没有一片能擦去牛的忧伤。

  牛的眼睛是诚实的眼睛,在生命界,牛的眼睛是最没有恶意的。

  牛的眼睛也是美丽的眼睛。我见过的牛,无论雌雄老少,都有着好看的双眼皮,长而善眨动的睫毛,以及天真黑亮的眸子。我常常想,世上有丑男丑女,但没有丑牛,牛的灵气都集中在它大而黑的眼睛。牛,其实是很妩媚的。

  牛有角,但那已不大像厮杀的武器,更像是一件对称的艺术品。有时候,公牛为了争夺情人,也会进行一场爱的争斗。如果正值黄昏,草场上牛角铿锵,发出金属的响声,母牛羞涩地站在远处,目睹这因它而发起的战争,神情有些惶恐和歉疚。当夕阳“咣当”一声从牛角上坠落,爱终于有了着落,遍野的夕光摇曳起婚礼的烛光。那失意的公牛舔着爱情的创伤,消失在夜的深处。这时候,我们恍若置身于远古的一个美丽残酷的传说中。

  牛在任何地方都会留下蹄印,这是它用全身的重量烙下的印章。牛的蹄印大气、浑厚而深刻,相比之下,帝王的印章就显得小气、炫耀而造作,充满了人间的狂妄和*诈。牛不在意自己身后留下了什么,绝不回头看自己蹄印的深浅,走过去就走过去了,它相信它的每一步都是实实在在走过去的。雨过天晴,牛的蹄窝里的积水,像一片小小的湖,会摄下天空和白云的倒影,有时还会摄下人的倒影。那些留在密林里和旷野上的蹄印,将会被落叶和野花掩护起来,成为蛐蛐们的乐池和蚂蚁们的住宅。而有些蹄印,比如牛因为迷路踩在幽谷苔藓上的蹄印,就永远留在那里了,成为大自然永不披露的秘密。

  牛的食谱很简单:除了草,牛没有别的口粮。牛一直吃着草,从远古吃到今天,从海边攀缘到群山之颠。天下何处无草,天下何处无牛?一想到这里我就禁不住激动:地上的所有草都被牛咀嚼过,我随意摘取一片草叶,都能嗅到千万年前牛的气息,听见那认真咀嚼的声音,从远方传来。

  牛是少数不制造秽物的动物之一。牛粪是干净的,不仅不臭,似乎还有着淡淡的草的清香,难怪一位外国诗人曾写道:在被遗忘的山路上,去年的牛粪已变成黄金。记得小时候,在寒冷的冬天的早晨,我曾将双脚踩进牛粪里取暖。我想,如果圣人的手接近牛粪,圣人的手会变得更圣洁;如果国王的手捧起牛粪,国王的手会变得更干净。

  在城市,除了人的浑浊气息和用以遮掩浑浊而制造的各种化学气息之外,我们已很少嗅到真正的大自然的气息,包括牛粪的气息。有时候我想,城市的诗人如果经常嗅一嗅牛粪的气息,他会写出更接近自然、生命和土地的诗。如果一首诗里散发出脂粉气,这首诗已接近非诗;如果一篇散文里散发出牛粪的气息,这篇散文已包含了诗。

  李汉荣优秀散文作品精选:放牛

  大约六岁的时候,生产队分配给我家一头牛,父亲就让我去放牛。

  记得那头牛是黑色的,性子慢,身体较瘦,却很高,大家叫它“老黑”。

  父亲把牛牵出来,把牛缰绳递到我手中,又给我一节青竹条,指了指远处的山,说,就到那里去放牛吧。

  我望了望牛,又望了望远处的山,那可是我从未去过的山呀。我有些害怕,说,我怎么认得路呢?

  父亲说,跟着老黑走吧,老黑经常到山里去吃草,它认得路。

  父亲又说,太阳离西边的山还剩一竹竿高的时候,就跟着牛下山回家。

  现在想起来仍觉得有些害怕,把一个六岁的小孩交给一头牛,交给荒蛮的野山,父亲竟那样放心。那时我并不知道父亲这样做的心情。现在我想:一定是贫困艰难的生活把他的心打磨得过于粗糙,生活给他的爱太少,他也没有多余的爱给别人,他已不大知道心疼自己的孩子。我当时不懂得这简单的道理。

  我跟着老黑向远处的山走去。

  上山的时候,我人小爬得慢,远远地落在老黑后面,我怕追不上它我会迷路,很着急,汗很快就湿透了衣服。

  我看见老黑在山路转弯的地方把头转向后面,见我离它很远,就停下来等我。

  这时候我发现老黑对我这个小孩是体贴的。我有点喜欢和信任它了。

  听大人说,牛生气的时候,会用蹄子踢人。我可千万不能让老黑生气,不然,在高山陡坡上,他轻轻一蹄子就能把我踢下悬崖,踢进大人们说的“阴间”。

  可我觉得老黑待我似乎很忠厚,它的行动和神色慢悠悠的,倒好像生怕惹我生气,生怕吓着了我。

  我的小脑袋就想:大概牛也知道大小的,在人里面,我是小小的,在它面前,我更是小小的。它大概觉得我就是一个还没有学会四蹄走路的小牛儿,需要大牛的照顾,它会可怜我这个小牛儿的吧。

  在上陡坡的时候,我试着抓住牛尾巴借助牛的力气爬坡,牛没有拒绝我,我看得出它多用了些力气。它显然是帮助我,拉着我爬坡。

  很快地,我与老黑就熟了,有了感情。

  牛去的地方,总是草色鲜美的地方,即使在一片荒凉中,牛也能找到隐藏在岩石和土包后面的草丛。我发现牛的鼻子最熟悉土地的气味。牛是跟着鼻子走的。

  牛很会走路,很会选择路。在陡的地方,牛一步就能踩到最合适、最安全的路;在几条路交叉在一起的时候,牛选择的那条路,一定是到达目的地最近的。我心里暗暗佩服牛的本领。

  有一次我不小心在一个梁上摔了一跤,膝盖流血,很痛。我趴在地上,看着快要落山的夕阳,哭出了声。这时候,牛走过来,站在我面前,低下头用鼻子嗅了嗅我,然后走下土坎,后腿弯曲下来,牛背刚刚够着我,我明白了:牛要背我回家。

  写到这里,我禁不住在心里又喊了一声:我的老黑,我童年的老伙伴!

  我骑在老黑背上,看夕阳缓缓落山,看月亮慢慢出来,慢慢走向我,我觉得月亮想贴近我,又怕吓着了牛和牛背上的我,月亮就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。整个天空都在牛背上起伏,星星越来越稠密。牛驮着我行走在山的波浪里,又像飘浮在高高的星空里。不时有一颗流星,从头顶滑落。前面的星星好像离我们很近,我担心会被牛角挑下几颗。

  牛把我驮回家,天已经黑了多时。母亲看见牛背上的我,不住地流泪。当晚,母亲给老黑特意喂了一些麸皮,表示对它的感激。

  秋天,我上了小学。两个月的放牛娃生活结束了。老黑又交给了别的人家。

  半年后,老黑死了。据说是在山上摔死的。它已经瘦得不能拉犁,人们就让它拉磨,它走得很慢,人们都不喜欢它。有一个夜晚,它从牛棚里偷偷溜出来,独自上了山。第二天有人从山下看见它,已经摔死了。

  当晚,生产队召集社员开会,我也随大人到了会场,才知道是在分牛肉。

  会场里放了三十多堆牛肉,每一堆里都有牛肉、牛骨头、牛的一小截肠子。

  三十多堆,三十多户人家,一户一堆。

  我知道这就是老黑的肉。老黑已被分成三十多份。

  三十多份,这些碎片,这些老黑的碎片,什么时候还能聚在一起,再变成一头老黑呢?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。

  人们都觉得好笑,他们不理解一个小孩和一头牛的感情。

  前年初夏,我回到家乡,专门到我童年放牛的山上走了一趟,在一个叫“梯子崖”的陡坡上,我找到了我第一次拉着牛尾巴爬坡的那个大石阶。它已比当年平了许多,石阶上有两处深深凹下去,是两个牛蹄的形状,那是无数头牛无数次地踩踏成的。肯定,在三十多年前,老黑也是踩着这两个凹处一次次领着我上坡下坡的。

  我凝望着这两个深深的牛蹄窝。我嗅着微微飘出的泥土的气息和牛的气息。我在记忆里仔细捕捉老黑的气息。我似乎呼吸到了老黑吹进我生命的气息。

  我忽然明白,我放过牛,其实是牛放了我呀。

  我放了两个月的牛,那头牛却放了我几十年。

  也许,我这一辈子,都被一头牛隐隐约约牵在手里。

  有时,它驮着我,行走在夜的群山,飘游在稠密的星光里……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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